绝望了,对自己的文笔和思路绝望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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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梁宁】尚蜀好人·序幕

周大娘在街角开的点心铺,专卖东边行省中的吃食。因为担心此地的人吃不习惯这些东西,专门炒了几锅辣子供食客们使用;店面就是一个长方形的“盒子”,被厨房的玻璃门切成两段,一边是靠墙的桌子,一边是灶台。

 

梁洵要了两大碗福鼎肉片,撒上香菜、酸豆角和辣椒,一碗自己吃,一碗给老婆孩子。热气腾腾的两个大搪瓷碗很快被端上了菜桌,宁辞秋盯着红红的油汤,皱了一下眉头,伸手招呼大娘说:“老板娘,来一个小碗,沏碗热水来,孩子吃不了这么辣的。”

 

母亲的话让人小鬼大的梁明很不满意,他争抢着伸出他的手来,想要抓碗中的肉片,“我吃得了!我吃得了!”

 

宁夫人眼疾手快,一把用巴掌抽了一下梁明的手臂,吓得他立马把小拳头缩进袖口中。梁洵一边嚼着肉片,一边含糊不清对两人说着,“孩子也老大不小了,该给他吃点辣了。”

 

“上火了怎么办?你这个人只顾着你自己。”

 

梁洵受了训,一下子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埋头只顾自己起来。看到“不可一世”的父亲都服了软,孩子再一次明白了梁家的王座上到底戴着谁的姓,他无所事事地抬头看去,看到店面尽头的天花板上有着一个奇怪的小拉环;他偷偷俯身到母亲的耳边,“妈妈,妈妈,你看那个!”

 

生锈的小拉环,像一只死蜗牛,贴在狭窄店面尽头的天花板上。

 

“别闹,那是人家的房门。”宁辞秋回头看了一眼,便低头用同样的声调回复;她又顺手指了一下放在墙角的铁棍,棍子的头上有一个小钩子,“人家就住在二楼,晚上睡觉了,就用棍子顶开那个地方的活动板,然后白天就用那根钩子把活动板拉回来盖上。”说着,她揉了揉小孩的脑袋。

 

店铺中的老电扇不停摇动着自己的手臂,挂在扇叶上的灰尘宛若鲤鱼旗高高扬起。老梁一家吃得浑身冒汗,他们一言不发,只是口中一张一合不断吐出炽热的空气;周大娘摇着扇子靠在厨房的门口,无神地望着外面的街道,蒸笼一样的店面不断磨损着她的神智,她摇扇子的频率愈加加快,头上滚下的汗珠也汇聚成了一注瀑布。

 

“厂里给你批假了吗?”

 

“4天的年假,我让老秦头帮我去问了,像我们这种做满一年的,都有。”

 

“你怎么听上去这么不靠谱啊,你们自己厂子的假还要别人帮你去问。”

 

“嗐,这些事情不讲都会忘的。厂子里不想我们通气,但老梁头人好,帮我们去问东问西的。”

 

“你也真好意思。慢点吃,别烫着舌头,烫破了皮又要哭脸。”宁辞秋的脑袋后面仿佛长了眼睛,一眼就看到了胡吃海塞的梁明的丑态,“你要回来歇几天,我就不踩缝纫机了,我的背受不了了,要躺几天;过几天,孩子小学还要开家长会,他成绩最近提高了很多。”

 

“你那破缝纫机就别踩了,宁荣老街开一家店,能赚几个钱?老街没人来了都,每天就一群老娘客跑来跑去的。”

 

“我就做生意给那群老娘客的,你有意见?我现在进厂子谁要?要不是你没出息······”她没有继续说下去。孩子吃东西呛到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,她赶忙拍了拍他的背,让老板娘端碗水来,“瓜娃子,我怎么跟你说的,你老娘的话你听不进去是吧,书都白念了。”

 

“你也吃几个,这顿我掏钱。”

 

“你的钱不是我的钱?别叭叭地跟自己是个阔少一样。”她把一半碗中的肉片都舀给了两名,另外一半中又舀了一半给梁洵,“拽心里难受,你吃了,赶紧去厂子里把假条批下来。”

 

梁洵点了点头,碗中的汤都被喝了个一干二净。他站起身来,把两人份的钱都付了,快步走到阳光明媚的地方中去,仿佛顷刻间就被热浪吞没。宁辞秋很快也离开了,她受不了外面的酷暑,又无处可去,只能跑回同样炎热的家中。就在她拉着被热气磨得没脾气的小孩走的时候,羊肠小径尽头迎面走来三个人,几人一错身子,她们进了店面。

 

“老板,要一碗清汤的。”

 

“两碗重辣,再来瓶凉啤酒。”

 

“喝凉酒、使脏钱,终究是病;令姐,小心老了手抖。”

 

“你管好你自己吧,幺妹儿。”

 

周大娘办事很利落,或许也是因为这种破天气,店面中没有多少客人。年转过身子,盯着她,似乎找了个呼吸的间隙,“”

 

“老板娘,你对刚才那一家子熟吗?”

 

“熟?嗐,有啥子熟不熟的,老梁老客人了,挺好一人,外地来打工的。就是他那老婆不咋地,坑了他。”

 

年一挑眉头,“老婆不好?看梁太太挺温柔的,长得也出落,怎么就不好了?她偷男人了?”

 

“那倒是没有······美人坯子,总归是绣花的破烂瓷器,脸蛋长得漂亮,内里烂掉了,染了疯病,无故会突然发起疯来;一旦发起疯,十头牛都拉不住这闺女。”

 

“疯病?瞧不出来啊,看上去挺正常的。”

 

“这疯病也打摆子,就这么一阵一阵的。也不知是个什么原因,据说之前也看了几个大夫,看不好,脑子里估计长了啥,看不出来;省医院有一个啥仪器,据说把脑袋搁里面照个相,就看出来啥毛病了。”

 

说完,她不停摇着手中的伞,仿佛自己的皮肤都要烧起来了。松弛的皮肤堆积在脖子上,如同扭动起来舞蹈着的抹布,她伸出头去,望着在街头尽头消失了的梁家一家人,又转过身来,长舒了一口气,心中似乎为刚才突然的实话实说感到一点后怕。

 

消失在阳光间的梁洵低着头靠着拉上卷帘门的店面旁走着,蹭着一点屋檐的阴凉。偷偷躲在筒子楼楼道口的糖水贩子,搬着一块湿漉漉滴滴答答的大冰块,冰块上凿着几个凹槽,中间放着几个玻璃瓶装的冰峰橘子汽水,小贩的脸贴在冰块边上,像热昏了头的大黄狗一样吐着舌头;嘴中干涩的梁洵用黏糊糊的舌头舔了一下上牙床,他的手在口袋中扑棱了几下,摸出几枚铜板,递给小贩。

 

苦夏的午后,一瓶冰汽水远比出了埃及的人看见的玛哪(Manna)的感情要深。

 

但很快,一时的清凉和愉悦拉着一车的苦恼与后悔碾过了梁洵的身子骨。为什么要喝瓶糖水呢?他仿佛看见了在家中汗流浃背地擦鞋面的妻子的面庞,低着头叹着气,失魂落魄的样子活像一个大白天输光了月薪的赌鬼。

 

穿过工厂前的一个小林子,林子里有一座破凉亭,几个老头老太太聚在那里聊天,偶尔杀一盘棋。梁洵经常看见他们,就仿佛他们是这座亭子的神仙,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里;跨过鹅卵石地板,一个睡着的老头的腰旁边放着一个白色的收音机,收音机里的声音传到了梁洵的耳朵中。

 

“由西城奔北城,转遍了北京四九城,溜溜转了一天,一直到下午六点半了才把棺材抬回了你们家······怎么又抬回来了······没找到坟地······去你的吧!”

 

梁洵笑了笑,又顿时收住了表情,两三步踏进厂子的铁门中。穿着绿色制服的保安先是用狐疑的眼光拧着眉毛看着他,直到凑近看清他的脸,嘴角旁的肌肉才舒缓下来。

 

“我当是谁呢?老梁,这么早来上班啊。午休还没结束呢。”

 

“我下午来批假,回家陪陪老婆孩子。”

 

“快进去吧,这天都要把人烤熟了。”

 

老梁笑着敬了个礼,穿过长长的过道,转身上了铁质的台阶,台阶的尽头是工友们的宿舍。

 

他推开上面刷着小广告和孩子们的涂鸦的木门,探头进去,老秦头躺在一个木板床上呼呼大睡。房间中臭气熏天,小刘和王姐的爷们靠在墙边抽着烟,手中盘着两个不甚好看的狮子头。

 

“别扒拉你那破桃核了,真当宝贝啦。”老梁悄悄从后面靠近他们,蜻蜓点水般一拍小刘的肩膀,小刘整个人身体一个激灵,差点腿一软跳出窗去。他右手剩下的三个手指艰难地从嘴边把险些掉了的香烟滤嘴捏过,眼泪汪汪地转过头看着正在幸灾乐祸的梁洵。

 

“你吓死了我了!”

 

“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?平时中午你都回去陪陪老婆的,今天没有?”

 

“这不是我也工作满一年了吗,我现在也是全技员,工作压力大;我想和厂里商量一下,把我那年假给我批了。等一下我去说去。”

 

小刘把左手的狮子头放下,举起他干瘦得不像是年轻人的右手手臂,拍了拍老梁的肩膀,老成的表情让人感觉这个小毛头是在厂里干了半辈子的国营老工人,“以我沦落到这儿来不满一年的经验看,工头估计没啥好脸色给你看,你看你这张脸的倒霉样子······”

 

梁洵伸出手来握住了小刘的手掌,仅剩的三根手指像火柴一样被握在了手心中,“你这小鬼要是再乱说话,我把你剩下几根手指给你折了。”他做出要用力的样子,想要吓唬吓唬眼前这个装老成的人。

 

“哈哈,梁大哥,您的手劲儿可没有立刨的威力大;知道我们这种打小干木匠活的,都是与锛凿斧锯拜了把兄弟的;你看,一个立刨才砍碎了我两根手指,你觉得你可以折断三根?”小刘摆出了个鬼脸。

 

“瞧把你能的,小心哪天脖子被削了去”梁洵笑了笑,捏了把小刘的脸,便走开去了,坐在了深陷于睡乡泥淖的老秦头的身边;他弯着腰,八指交叉,大拇指不停对着绕圈子。

 

他看见了床下水泥地板的裂缝,裂缝里面的空洞,仿佛是一个蚂蚁巢;但蚂蚁巢怎么会在水泥板下呢?有什么东西能住在石板下呢,梁洵在脑中的宫殿上下搜索着——似乎只有,穿山甲?——他不免地被自己的穷乏给逗笑了,叩碎了三两寂寞,整个人后仰开去,仿佛化开的浓墨。

 

小刘人小鬼大,他的见解果真灵验。老梁像是从狱警那儿走了一遭般,不过总归是随了心愿,在今天的活完了后,可以回家躺个四天。收工的时候,他特意没有从人们面前离开,工头不想让工友们太多分享他们的生活,特别是他们的休息,老梁下意识地遵守了这个潜规则。

 

回家的街道上,白炽灯被结满蛛网的灯罩裹在手心中,几只飞蛾扑啦啦地扇动着自己不断洒下碎屑的翅膀,蜘蛛和飞蛾在洁白的火焰旁颤抖着,周围的飞蚊哼哼叫,仿佛正在助威。梁洵双手插兜,一步一停,时不时望着天空上的一轮残月。

 

月牙的尖刺,仿佛扎破了乌黑的苍穹。

 

那少有的自由闲适的洋流穿透了他的身体,让他不由得感到空气都变得香甜起来;但肉体的疲惫感不时提醒着自己,他生活在一个遵守物理法则与生物学法则的现实世界之中;有时候感到落寞,他就低着头走路,走过一个弄堂,一户人家开着门,白发挽着鸡蛋篮的老太太在跟这家人换鸡蛋,那家人对着街头的墙壁上,贴着马克思和列宁的宣传画。隔着几堵墙,悠悠扬扬传来大收音机里播送的动感音乐,泡在音乐中的青年们穿着清一色的萝卜裤,在用霹雳舞相互斗争、求爱。

 

阿里,阿里巴巴,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······

 

“煮茶叶蛋,好吃的茶叶蛋。”有几个女声在喊这句话,随之而来的,是几声敲木鱼的清脆响动,一个架着馄饨锅的三轮车从他身后开了过来。梁洵赶忙躲在一旁,想伸手拦一下,却思虑再三后又抽回了手。

 

蓦的,像是从余光所不及的虚空中凭空出现一样,一双手突然拉住了正在闲游的梁洵,一把把他拉到一旁的青石板路,摁在一个门户紧闭的家门前的石阶上。背着月光和路灯光,隐隐约约浮现出三个人影。

 

“不用费心了,大哥们,我身上是一分钱没有。”

 

“谁是大哥?谁要你钱了?”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耳边拂过,梁洵定眼观瞧,才发现突然抓住自己的三个人,是三个高挑的女子。

 

“嗐,妹子们,你们突然抓我干啥?”梁洵满脑子疑虑,他实在猜不透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剧情。

 

“别害怕,我们是神仙。”令突然凑近,口中喷出一股酒气。梁洵差点没被这直冲鼻头的酒糟气味给弄晕过去,他脸上的五官扭成一团,仿佛都要错位,“神仙?哪个神仙大晚上抓人,还喝得烂醉如泥?”

 

“天子唤来不上船,自称臣是酒中仙。你难道没有听过吗?”令醉醺醺地,朝后踉踉跄跄退了几步。

 

夕不耐烦地推开了自己的大姐,“只有她是烂醉如泥,你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。我们在这死人热的天气找你,从日昼等到现在了!终于逮着你了,你的好运气到了。”

 

梁洵感觉自己都要哭出来了,但即便是拼尽全身的力气也没法挣脱开那个摁着自己肩膀的玉手。年笑嘻嘻地接过了幺妹儿的话头,“别害怕,我们真的是神仙,你可以想一想,土地公?妈祖?或者是灶王爷······总而言之,我们是给你带福利的。”

 

“你们是练气功的?”

 

“你是怎么想的?”年摇了摇头,“当然不会是,练气功又是什么新鲜玩意儿。你们搞得越来越出彩了,我还以为几十年前就不会有这种骗人玩意儿了呢。我们是来给钱的。”

 

“你可以把我们当成,散财童子······”

 

令的话像是含在喉头,含糊不清。

 

“我们会给你一笔钱,这笔钱会帮你做一件事情,我掐指一算,这刚好够用。”夕从自己的口袋中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来,甩在了梁洵的面前。随之又叹了口气,仿佛总算把什么糟心的包袱给抛弃了一样,“我们可以回去了吗?”她的眼睛盯着意犹未尽的姐姐们。

 

眼前厚厚的一叠钞票,诱人的成色与厚度,在梁洵眼里就像是耗子药一样;他不敢用手去接这三个奇怪的姑娘递来的奇怪的钞票。他库兰塔的耳朵不停摇晃着,脸上变颜变色;年恼火非常,她的龙尾狠狠地拍了一下地面,从舌尖蹿出了几点火花。

 

“你这没有眼力见的混账。”年一跃三尺高,站在了小巷另一边的房屋的屋顶上。

 

令笑嘻嘻地伸展了一下胳膊,“小心别压塌了屋顶。”

 

说着,她与夕也飞起到半空之中,三人的影子在月光之下逐渐显形,仿佛三头凶恶的猛兽。影子铺盖在了梁洵的身上,接下来,只剩下晚风与遥远的喇叭中传来的刺耳的歌声。

 

醒来后,梁洵摸着后脑勺,稀里糊涂地拿着那个被留下的信封回到了自己家租的房中。宁夫人一脸不悦地坐在门口等着他,眼神仿佛匕首一样,梁洵不敢正面看她的脸,怯怯地把刚才发生的奇闻异事娓娓道来。

 

“你该不会是被下药了吧?”

 

“感觉不像,那几个太妹,看上去不像是坏人······”

 

“突然出来三个妙龄少女,还白给你钱,这难道不是你们男人的梦想吗?”

 

“家里有你在,我也得敢啊。”梁洵把信封拆开,拿出了里面一叠崭新的钞票,热乎乎的龙门币,在乒乓球大小的灯泡下都显得熠熠生辉。

 

宁夫人坐在椅子上,“你说是神仙?我还是不太敢相信,要不我们把这个交给警察吧······”

 

梁洵点了点头,他害怕手中的钱是什么赃款或是黑钱,自己就突然变成某个犯罪集团的同伙;据说有一个京师的人,还伪造过政府的印玺,骗了国库的银子,梁洵盯着这一叠碧蓝透亮的纸钞,怎么看怎么感觉像是这一笔赃款。他推了一下信封,让它稍稍远离了自己的身体。

 

“老公,要不,我们把它送回警局吧。”

 

“但怎么讲呢?我说不清楚,就说有人给我钱?而且单位绝对不想要看见打工仔和警察牵扯上关系······”

 

宁辞秋摇了摇头,又突然一顿,从儿子的写字本上撕下一张泛黄的纸来,顺势拍在了刷了红漆的桌面上,“那你写,写下来寄给警局,我们匿名举报。”

 

受到夫人指示的老梁立刻抄起圆珠笔,抻出笔芯,俯下身去;但半晌以后,却只字未写;宁夫人脸上惊恐地看着仿佛化为一尊雕像的丈夫,她打了个响指,“嘿,死鬼,怎么了?”

 

“我不会写啊!”梁洵满脸愁苦地一推字纸,朝后仰着。

 

房间里清晰可听的,是宁夫人咬牙根的声音,窸窸窣窣,像蟋蟀敲着爵士鼓,“你的闲书都白看了。小明!过来一下,帮你爸爸一个忙。你呀,以后别跟我说你看书是在学习了,到头来连封信都不会写。”

 

“我这不是,精神熏陶吗。”

 

“我也不知道你是心宽呢,还是没羞没臊?”宁辞秋叹了口气,与此同时梁明从另一个房间跑了回来。他赤裸着上半身,蹦蹦跳跳,仿佛地板是滚烫的铁炉,“爸爸!爸爸!这张报纸上的字我都认识了”,他的手里抓着一张皱巴巴的报纸,上面的每一个角落,都有小梁手指的痕迹。

 

“真聪明!”梁洵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,“哪天给爸爸念一念。”

 

“我都念了几百次了,没意思了都。我想看点别的了,我们同学都读小说······”

 

“乖,宝贝,先帮你爹写封信。”

 

“我们老师教我们写信了······”

 

梁洵颇花了一番工夫才跟自己的小儿子解释明白,为什么手里多了一笔横财,又为什么要把这笔横财送还回去。小梁办事利索,拿着圆珠笔三下两下,就在黄色的写字纸上刷刷刻下几个大字。梁洵照着儿子写下的信笺的模样又重写了一份,删添了几笔,让它更加正式了一些,塞进了信封。

 

“好啦,儿子,你首功一件,哪天带你去吃老冰棍。”

 

“你也就别没事当做成了啥大事了······明天孩子家长会,好好听老师说了什么。还有,小明,别玩撞鸡蛋了,别十天有八天鸡蛋都归了别的小朋友,不吃鸡蛋以后长不高;农村现在老母鸡都抱窝,鸡蛋贵了,没得那么多给你拿去玩的;以后不听话,连水子(毛鸡蛋)都没得吃。明天放了学后可以和小朋友们去玩,但千万不要去南城,会有哭着的妖怪把你捉了去,可吓人了。”宁夫人说得绘声绘色,仿佛这幅恐怖的画卷就在自己的眼前展开。

 

干完这些事后,天已经很晚了,梁洵回来的时间就不早;宁夫人把卷着的凉席摊开,一家三口熄了灯很快就躺着休息去了。梁明大白天蹦蹦跳跳,身上早就榨干了最后一滴气力,几乎倒下就昏睡过去;梁洵躺在另一边,睁着眼睛无神地望着天花板,夫人躺在他们俩的中间,也似睡不睡地打着哈欠。

 

“你说我多久没休假了?”

 

“我不记得你休假过。”宁辞秋的脸贴在梁洵的臂膀旁,炽热的鼻息洒在他的锁骨之上。梁洵转过身去,一把搂住了埃拉菲亚的腰肢,脸颊抵住了宁夫人的长角,“明儿不用去厂里了,我可也好好陪陪你。”

 

“你让我省点心就好了······”宁夫人的神智仿佛在雾气间游荡的孤魂,她吻了一下丈夫的面庞,“每天都在一起了已经,不用那么肉麻。”

 

梁洵虚气地笑了几下,如火炉一样的双唇贴在宁辞秋的上唇上,拉出一道亮晶晶的银丝,两人的汗水交融在一块,不断滑到身体的下方;宁夫人的头发被黏在皮肤上,老梁则是轻轻地将这些丝线撩拨开去,不断抚摸着夫人的脸。

 

热暑的鬼神将清梦中的孩子拉回了痛苦的现实;梁明又累又热,不由得大哭起来。宁辞秋被吵得立刻清醒了过来,她一激灵后坐起身,举着扇子扇着席子上游弋的热气,“去冰箱里,拿一下冰。”

 

冰箱冷柜中冻着三瓶水,水都已经结了冰;这是他们一家夏天消暑的笨办法。宁夫人拿着冰水瓶子,贴在闹腾着的孩子的脸上,再用扇子轻轻摇动,将微微的凉意散播开去。当她自己热得意识快要飞舞而去的时候,就拿瓶子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贴几下,矿泉水瓶子壁上凝着的小水珠不断挂下,如冰锥子扎进皮肤一样将令人刺痛的冷意送入骨髓。

 

就在这时,敞开的窗户外,几辆车子驶过,车子发出的呜呜声如同暗夜荒野上的雷鸣,在街道旁格外扎耳。蓦的,宁夫人手中的扇子一抖掉在了床面上,她整个人颤抖起来,抖得和筛子一样,全身蜷缩成一个小团子,双手紧紧抱着膝盖,口中尖叫着。一旁的梁洵把水瓶扔下,三步两步抱住了惊恐发抖的夫人;宁辞秋口中如同混沌的云雾,整个人仿佛掉进了冰窟窿,“哭泣、哭泣、惨叫、惨叫,吃人的妖怪来了,吃人的妖怪来了——老梁!老梁!我听见了狗叫声,啊,血,惨叫和血!”

 

不停吻着夫人的额头,双手有节律地拍着她的背脊;长久以来的经验让梁洵掌握了规律,这样一套方式就可以让惊恐发作的妻子慢慢安静下来。一刻钟后,疲惫不堪的宁辞秋慢慢合上了眼皮,卧在浅滩上,让睡梦的浅水漫过她的额头。

 

妻子与儿子都安静地睡着;梁洵有点想哭,他倒了一碗水,灌下肚去;拖着疲劳的身体靠在窗前,点了根烟;夜晚中,千家万户仍有不少亮着灯,仿佛是远洋之中游动着的发光的水母,如同自己一样,有几点火星,一亮一亮的,很快就要被梦呓的风语吞没。老梁望着月头,心想着是时候了,应声而起的,是楼上的“蜀漂”青年的摇滚乐声。这些玩摇滚的干嘛要半夜玩?梁洵搞不明白,但在这个时候,尼古丁味需要一点配菜,而那些嘶哑的嗓子就是绝配。

 

一上一下,火光和烟嗓,也就在短暂的几分钟内琴瑟和鸣。

 

山也多水也多分不清东西,人也多嘴也多讲不清道理······

 

老梁转过头去,看了看桌面上放着的信封,信封的不远处,躺着自己的夫人和儿子。他心中像是做了什么决定,将手中的烟蒂摁灭在窗户上。

 

一边走一边想雪山和草地,一边走一边······梁洵关上了窗户,外面的声音就听不大清楚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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